伫立汶水之源 | 语闻·在路上

我从没有到过这里——汶河之源。他们告诉我，这条水也叫牟汶河。

老实说，我没有到过任何一条河流的源头。“箫声去日远，万里望河源。”源头往往太遥远了，从那里诞生过的人类生命，只要离开，便越走越难以回溯。那些遗留在时间长河中的籍贯或祖址，几乎没有多少人还能沿着深藏其中的线索，去追索自己的血脉及其来历。

何况是一条一生也许仅仅是从桥梁上跨过几次的河流。每次侧脸的一瞥，唯有闪动波光的水面印在脑海里——那是早晨或傍晚经过时才有的景象，属于一条自东而西的河流，一条胆敢向西奔腾的河流！

姚鼐《登泰山记》云：“泰山之阳，汶水西流；其阴，济水东流。”这篇文章曾奠定了我对齐鲁山川形势的最初认知。少年时代，在故乡的土地上，我曾久久凝视汶河宽展的水面，两岸碧草茵茵，高大的垂柳宛若绿色的瀑布，远处的徂徕山蜿蜒峻拔。我被那幅美景深深震撼过。

而眼前只是一池清水，风也吹不起波澜。在双凤山脚下，这里是一处供市民休憩游玩的公园。水池边有一个广场，站在广场抬眼南望，一条笔直的石阶通往山顶那个很小的双凤雕塑。

在网上查了一下牟汶河：她“发源于济南市莱芜区苗山镇古德范山峪的盘龙河，流经济南市莱芜钢城区八大庄、霞峰村、台子村，黄庄、寨子、艾山、颜庄、辛庄、南冶、高庄、城区、方下、牛泉、杨庄等11个乡(镇、办事处)，于杨庄镇马家泉村西出境，经泰安市流入东平湖，境内长65.5km，接纳57条大小支流来水，总流域面积1372.96平方千米，多年平均年径流量1.72亿，最大实测洪峰流量2920m，是该市境内最大的河流。”

这简短而颇专业的介绍中，最后一句最为重要——只要拥有了源头，就可以毫不谦让地确认其归属。我认可。

无疑，每一条河都有她的源头，源头无论多么细小，甚至卑微得几乎不被辨识或发现，她的意义仍是非凡的、决定性的，因为没有源头就没有一切，就没有“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宏伟气魄，亦不会有“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亘古恒久。河流穿越了时间与空间，当世间万物兴替流迁，河流的源头却依然处在她最早的原始状态，比如三江源，作为一个地理概念，那些终成江海的“小流”永远在这一区域出没、游荡、汇聚。这正是她的魅力所在。源头，指向初始，指向缘起，指向所有即将发生的事物。所有的源头都是细小的、纯净的，如人之童年，尚未拥有波澜壮阔、澎湃激荡的表达，尚没有泥沙俱下、冲决一切的势能，更没有开拓或破坏的力量。然而，所有河流的诞生依然都是奇迹，若人体血管的延伸，切断一条，都会产生切肤的麻木，都会产生钻心的“自然之痛”，哪怕只是一条毛细血管。“源头”又像基因一样如影随形，遍布人的周身与情感深处，它可以不被看见，却无时不在暗暗引领着人的行走路向，那种冥冥中的启悟甚至带有“神谕”的特征。我毫不怀疑，一次次奔赴“三江源”的人，在游历和科考之外，一定还肩负了自己可能也说不清的神秘“使命”。河流是时间与生命的隐喻，总有人在站立河畔或面对它的源头时展望或回顾，回味生命的所缘与际遇，甚至体验到永恒与短暂在汤汤与汩汩的奔涌中变得更加具体而清晰。而更有人之大者的目光穿越深广的空间，对可以比作河流的文化传统、精神信念言道：“一泓泓，若是未有前人栽培，三千年一世沦为萍芷。”以“续命河汾”为己任的他借河源将芜之喻表达了深切的忧思和责任感，谁能说他本身不是一条澎湃奔流的大河呢。

如果把那些伟大的河流比作主动脉，我自然深为认同，因为她们横贯山川大地，孕育了人类文明；因为她们巨流汹涌、波浪滔天，锤炼了人类的筋骨和心性；因为她们宽展浩渺、浩浩汤汤，承载着人类的生存和希望。倘若站在她们面前，只得到了一己微缈的心得，那只能说明，你的胸襟尚不能容下阔大的镜像。

诗人于坚在《癸未三峡记》中说：“伟大的河流就像文明本身那样，有各式各样的形态，这些形态并不随时间消失。文明的原始阶段在时间中消失了，河流的原始阶段依然存在于冰山脚下。”又说：“伟大的河流创造了不同的文明样式……在中国，人们‘道法自然’，河流本身被视为生活的导师，神灵不在别处，就在河流之中。是河流影响了文明史，还是人们的生活赋予了河流文明史的意义，已经不重要。”于坚指出了所有伟大河流的创造伟力，不仅仅是长江。像长江黄河恒河尼罗河亚马孙河这样的重量级河流对文明的塑造自然是具有决定意义的，不单是对地域和族群，便是对每时每刻靠近的个体也必能激荡起他们内心的潮汐。散文家王鼎钧这样写过长江：“长江给我的印象是，伟大得使人想灭顶。一切伟大都诱人设想生命突然结束了也好，登上摩天大厦想往下跳，见了金字塔想往里钻，进了群山万壑想失踪，在拿破仑或成吉思汗麾下想赴汤蹈火马革裹尸。”（《左心房漩涡·最后一首长诗》）河流的伟大的确可以对等或超越所有其他伟大的事物、伟大的人物，她具备超验的力量，具备令人开悟的感召力——你会被其感动，被其震撼，继而被其接纳，最终被其融化。一条蜿蜒几千里、气势磅礴的大地上的主动脉当然是大自然罕有的奇迹。

然而，汶河不是。她只是一个微小的个体，但同样容纳了时间、穿越了空间，滋养了一方土地和族群。在我的印象中，汶河始终是安静、温和、宽宥、慈祥的，她没有泛滥过，没有毁灭过，没有造成过巨大灾难，她虽浅却宽，仿佛始终在进行温文尔雅的教化，她不是一位性格暴戾的父亲，而是一位怀抱温暖的母亲。她没有声浪滔天的作为，不会带给你起伏跌宕的胸襟，她只会轻柔地抚摸你，让你感受人世间的美好与脉脉深情。因而，面对她，你同样会膜拜，会五体投地，会对她喃喃倾诉，你的倾诉也只能是细腻绵长的。

是的，面对牟汶河，我才第一次意识到，此前，我真的没有机会认识过一条河流的源头，我相信许多人和我一样。我只“看到”过河流的“尾声”，比如黄河入海口。也许河流的“来历”在今天已经显得不重要了，而河流的入海口却具有十分重要的战略意义，谁拥有了入海口，谁就拥有了港口和制海权。这个道理显而易见。

那么源头呢？她太微小了，甚至由不止一处的涓涓细流组合而成，令人难以分辨。在人们眼里，几乎成了“生而不有，为而不恃”的那么一个存在，即使枯竭，也有支流的补给；即使消失，也不再有被关注的价值。人们甚至已经不担心河流的中断、干涸，还有谁去关注那母亲一般的源头呢？大抵所谓的源头总是太过难觅、太过粗疏、太过孱弱、太过令人失望吧。就像文化的源头一样，因其太过浅易、质朴、“几近于道”，反而成了深奥、难解、不断被篡改诠释的东西。看来，凡属“源头”的事物，其命运都存在某种同构性。

看着眼前的这汪平凡的池水，我忽然生出一份感念，她带给我的启悟，只有靠近她才能得到。她也并非只是一池水，而是人们时刻汲取却几乎从未关注过的存在。有一点可以证明，凡是有水的地方，自古就有先民的活动，即便是属于内陆河的汶水，不也在其不同的源头挖掘出了“下古墩墓群”等春秋战国时代的人类活动痕迹吗？而牟汶河名称的来由也可以在《汉书·地理志》中找到：“泰山郡有牟县，即春秋牟国。”古牟子城便是古牟族的生息之地，曾经有一条晶亮纯洁的水流从城边汩汩而出，而地下出土的诸多文物今天尚能看到……

人与养育他的事物，不过是彼此的化身。

我忽然记起，在数年前，清浅、宽展的大汶河傍着一座破败的乡村流过。穿过杂草与黄沙的岸边，我静静地躺进温暖的水流中，沐浴着青春的身体，她就像爱情那样拥抱着我，然后缓缓离去。

此刻，因为追忆与凝视，我再次感到，汶河仿佛正自源头穿过我的躯体，将一股清澈的热流输布我的身心。抬眼间，绵延环绕的山间桃花正灼灼盛开，氤氲着一片绚烂……

作者:王川 编辑:徐征 校对:杨荷放